Monday 25 April 2016

英國—倫敦States of Mind Exhibition:捉緊「意識」的尾巴

大概六歲的時候,有天我刷牙時,望著鏡子,突然感到非常恐懼。

「原來我是這個樣子?這真是『我』嗎?還是只是鏡中影子而已?」

然後,我做了一個「實驗」:我舉起左手。看見鏡中的『我』同樣在舉手。接著,我「嘟嘴」,我看見鏡中的『我』同樣在「嘟嘴」。這時我才鬆一口氣,因為我能稍稍確定自己是存在的。

回想起來,一個小丸子頭,包包臉的小一女生竟質疑自己的「存在」,其實甚為怪異。這個片段,一直印在腦海中,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意識自己的「存在」。

然而直至現在,當我見到鏡中倒影時,偶然還是會心生恐懼,問一句「我存在嗎?」

現在的我會立刻答一句:「我思故我在。」

這句笛卡兒的名句於我猶如辟邪咒語,一讀消災解難,恐懼頓失,萬試萬靈,袋著旁身,可保平安。但坦白說,句中哲學我仍不甚了了,只膚淺地知道我有意識,我思考,所以我存在。

但「意識」在哪裡?

這東西無色無味無態,既能帶我們穿梭時空,回憶過去,幻想將來,又能跨越地域界限,思考十萬千里以外的人和事。

雖然「意識」來去無蹤,但倫敦Wellcome Collection 卻偏要捉緊「意識」的尾巴,辧了一個題為States of Mind: Tracing the edges of consciousness的展覽。要把「意識」展現人前。

展覽以一幅1808年的插畫為起點,英國詩人William Blake 為蘇格蘭詩人Robert Blair的名詩《墳墓》(The Grave) 作畫:靈魂被畫成長髮女子,肉身則為魁梧男子,死亡剛臨時,靈魂徘徊在軀體上,「她」依依不捨地看著「他」,不情願地告別人生。



「意識」一直是哲學家、科學家和宗教人士最熱衷的課題之一。不少宗教都相信人有兩個領域:肉身是客觀的物理世界,靈魂則是主觀的內心世界。17世紀,笛卡兒勾劃出「身心二元論」(Dualism),他相信人的身」和「心」是分開的:身體就如一部機器,當中的構和運作可用機械原理來解釋;心是自由的,是感知、思和意識的藏身處。笛卡兒認為身」和「心」能互相影。我們的大腦裡頭有個叫松果體(pineal gland) 的結構就是「靈魂的寶座」,那裡是身體與心靈交換訊息的地方。笛卡兒更把「靈魂的寶座」畫了出來,正是圖中腦袋正中處。


但身心兩個世界是如何互相影響?訊息又如何交換?當中仍有很多謎團未解,不少哲學家和科學家對「身心二元論」仍相當懷疑。

展品各式形色,有關於夢遊的早期無聲黑白恐佈電影、有健忘症病人使用 SenseCam拍的照片,只要把 SenseCam掛在頸上,它就會整天自動拍照,一天過後,病人看見照片就能勾起本應逝去的記憶。

當中最令我難忘的是一段來自以色列的紀錄片:導演走進手術室,拍攝數名病人在手術前接受麻醉的過程。雖然片長只有幾分鐘,且全部都是病人的特寫(Close-up),但情節卻十分豐富。病人躺在手術桌上等待時,各種情緒在臉上表露無遺,好奇、疑感、擔憂、惶恐、強作鎮定……然後,麻醉科醫生走近他們,為他們施藥,不消多久,這些病人的面部肌肉緩慢地放鬆下來,表情逐漸消失,剛才的情緒都變模糊了。他們仿似被某種魔力支配著,無力抵抗,眼皮慢慢垂下,直至雙眼完全合上,昏昏睡去,失去意識。醫生們遂各就各位,處理眼前這個需要「修理」的軀殼。


短片就像一個放大鏡,讓觀眾意識到何謂『意識』。失去意識,沒了思考,沒了情感,這跟死亡會有分別嗎?大概只有已走進鬼門關的人才有答案。

這令我想起印度好友早前說過,她說失戀後,每天最喜歡做的事是睡覺,只要睡著了,沒有意識,就不用思考,不會有心痛的感覺。我赫然發現自己原來都曾這樣「渴睡」: 初到倫敦生活時,白晝生活多姿多采,充滿新人新事新體驗。然而,每日最開心的時刻竟是晚上換好睡衣,躺在牀上,等待入睡的一刻!當時我也奇怪自己明明精力充沛,為何如此期待睡眠。

回想起來,原來我跟印度好友一樣,以睡眠作為生活的「麻醉藥」。

畢竟離家留學,一人在外,面對新環境新事物,緃然大開眼界,新奇刺激,卻始終未能一下子適應過來。睡覺的一刻,代表一天過去了,距離家人愛佀來倫敦探望的日期又近了點,距離回家的日子又倒數一天。

或許,我們每人每天總是有意無意地用「麻醉藥」去掩蓋生活帶來的痛楚:無止境地瀏覧Facebook、下班後追看韓式美式英式電視劇 (TVB膠劇除外,因為你看少一集都能跟上劇情,不用追看,沒有麻醉效果) 、新衣新鞋新袋新錶新車、一程又一程的旅遊、一位接一位的戀人、一個接一個的新故事。

我們生存,有了意識(consciousness),卻沒有自覺地活著 (live consciously) ,甚或折墮如當時的我,寧願去睡,失去意識,都不願拿出勇氣正視自己的不安。沒了意識,我還剩下甚麼?

我們不自覺的嚴重程度,一個小測驗就能顯然易見:每天我們都會重複「坐下,站起,再坐下」這幾個動作。下次當你坐下來時,嘗試說一句「我現在坐下」,起來時又說一句「我現在站起」,看看自己一天來能確認多少次這些「坐下」和「站起」的動作。如能做到五次,你的自覺力已屬非凡。

直至目前,我一次確認都沒有做到。

坐下的一刻,我想著的是桌上要完成的工作或將要放進口的食物。離坐的一刻,我想著的是下個任務、目的地或要見的人。

我們的思緒不是停在過去,纏繞回憶,就是飛到未來,為未知而期盼或擔憂。撫心自問,我們何曾停在此時此刻?

多年前,有位朋友說過:「有時痛覺反而令我感到自己的存在」。我當時沒思索太多就把這句話拋諸腦後,並把她標籤為那些靠自憐搏同情的女子。

直至最近,在波蘭旅店的一個早上,我躺在牀上,突然經痛無比,沒帶止痛藥,身旁的旅伴又好夢正酣。別無選擇下,我只能獨自正視痛楚,一呼一吸,無比專注,痛楚雖苦,內心卻出奇地踏實。不知過了多久,痛楚就消散了。

原來,那句「有時痛覺反而令我感到自己的存在」並非空話。痛楚太痛,令我們難以迴避,反而能逼使我們專注當下,實現自覺地活著。

但願我們都不是如此「犯賤」,要靠痛苦,才能懂得活在當下。讓我們學習擁抱快樂、期待、傷心、憤怒、懼怕、失望等情緒,真切體驗人生的五味雜陳,誠實而自覺地過活,感受「意識」的存在。

戒掉生活裡的「麻醉藥」,踏實經歷每分每秒,才不致令匆匆一生淪為一場大夢,無無謂謂。

延伸閱讀: The art that shows what goes on deep in the human brain
Photo credit: BBC News


Sunday 3 April 2016

克羅地亞- 薩格勒布:把遺物埋葬在失戀博物館 (下)


博物館地方雖不大,仍能間隔出幾個展區,其中兩區的名稱發人深省:
“The chips are down. The game is up” “Private battles, Global wars”
每段關係都是一場賭搏,情感交戰,二人拉据,看似是私事,卻在全地球天天上演。
縱使當中風險極高,受傷機會極大,我們還是會重複地奮勇參戰。

每件展品都附有介紹,列明戀情期限,及愛情故事。

當中有的沉重如戰地情書、有的具歷史價值如1920年代照片、有的一看就懂如婚紗、但更多的是別人眼中「九唔搭八」的垃圾: Router 、超市貨籃,狗玩具、過期爆谷,兒童圖書、單隻高跟鞋、巨型斧頭、K仔丸,沒錯,正是毒品氯胺酮。

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隻來自波斯尼亞的破爛毛蟲公仔:20個月的異地愛情,男女主角每見面一次,就把毛蟲的一隻腳撕掉。他們約定,當整條毛蟲的腳都被撕掉之時,就是他們一起生活之日。當然,故事的結局你我都知,這條毛蟲終歸還是條有很多隻腳的毛蟲。

往日我在博物館走馬看花,只重點看「精品」,但今天我決意把每一個展品都細心看一遍,不論戀情是3 天,還是40 年,亦或從未發生;不論物品是名貴,還是廢物;不論故事是可歌可泣,還是俯拾皆是。

每件展品都承載著捐贈者的思念、無奈、疑惑、憤怒、失望、遺憾、痛苦,通通都是值得被尊重的情感。

每件展品承載的愛意亦同等厚重,都是捐贈者昔日毫無保留地獻出過的。

別人的垃圾,他們的寶貝;別人經歷過的,我正承受著。

過百件展品,上百個逝去關係的墓碑,這個愛情墳墓令我有點窒息。

但我看得見原來只屬部分,館藏其實約有1700件物品,捐贈者年齡介乎1985歲,35%是男性,65%是女性,美國是最多捐獻的國家。

捐贈者千里迢迢從世界各地把心愛之物送到克羅地亞,為的只是一刻解脫。
然而,把物品留下,就能把他放下嗎?

臨近尾聲,我有點刻意放慢腳步,最後更坐下來,不顧儀態地哭了不知多久,有意無意想延遲離開的一刻。

我想起展館門口那塊巨型紙版的「創辦人的話」:「我們的社會認同婚姻、喪禮、甚至畢業典禮,縱使失戀為人帶來強烈情緒,卻沒有任何正式告別戀情的儀式。」因此,創辦人希望捐贈者能透過展出愛情遺物,憑弔逝去的愛情,藉此走出悲傷。

的確,這僅是一個儀式。

他留給我的又豈止是一本Travelogue:度身訂造的旗袍、N條裙子、N件上衣、N件毛衣、皮褸、棒球褸、羽絨、蝴蝶耳環、西西里手鈪、西班牙皮靴、巴塞球鞋、英式布鞋、日本圍巾、台灣小熊、手提電腦、Kindle封套、還有那個至今仍伴著我周遊列國的貓兒錢包。那貓兒成為了今天的Profile Picture

身外物尚可扔掉,但因他而起的回憶呢?習慣?口味?性格變改?甚至是一些重大決定?包括到倫敦留學。還有,這個「咪貓碎步」。

「愛上一陣風,吹完它就走,這樣的節奏,誰都無可奈可。」
這場龍捲風為我留下的一切,或許是他意料之外,亦確實超乎我想像。
若我真要把他所有的痕跡抹走,恐怕我要把整個自己永遠封存在博物館內。

其實,我早知一切根本抹不走,亦不需抹走。

我想起了我們的最後對話,我跟他說:「從沒有人能像你一樣把我徹底摧毀,我的父母都沒有如此威力,你令我學會在頹垣敗瓦中爬起來,把自己拾起,重新構建一個新的自己。」

他是誰,到頭來毫不重要,重要的是這一課。關係結束,一場跟自己談的戀愛開始。

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著作《給年輕詩人的信》指,哀傷令人跟自己更貼近。
他在第八封信寫道:「悲哀的時刻,正是一些新的、陌生的事物走進我們生命的時刻;因為我們原有的情感退了下來,瑟縮一角,於是內心變得安靜。讓一種無人知曉的『新改變』乘勢悄悄走進來,站在在我們內心中間……

哀傷的時刻總令我們繃緊得猶如四肢癱瘓,因為我們原有的情感不見了,一切親密而熟悉的東西瞬間被拿走了,只剩下自己孤獨面對這個無人知曉的『新改變』。在蛻變的過程中,我們一路向前,亦趨亦步,心情不能安穩下來。然而,當哀傷一走,這個『新改變』就己進駐我們,在內心深處化整為零,溶在我們的血液中。屆時,我們再也體驗不到當時的哀愁,但卻已無聲無息地蛻變了……

如果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悲哀出現在你眼前,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,請不要恐懼。你必須知道生命沒有忘記你,它仍把你握在手裡,它永不會讓你墜下。你要明白有些改變將降臨你身上。

當下你仍想逃避不安、痛苦、憂鬱,是因為你尚未見到它們為你帶來的新氣象。」[1]

快樂的、痛苦的、抹不走的一切,我都樂意帶著上路,因為有些改變已降臨在我身上。
若干年後,若我重臨此館,看見自己的展品,定必一笑置之。
我推門出去,就讓往事像蒲公英一樣飄去,輕鬆自在。


延伸閱讀:
1The Soul-Expanding Value of Difficulty: Rilke on How Great Sadnesses Transform Us and Bring Us Closer to Ourselves
《給年輕詩人的信》—第八封信(中文版)



克羅地亞—杜布羅夫尼克:愛在亞德里亞海

小時候,聽過一首「娘娘地」的情歌,不知怎的,明明是首非主打「娘」歌,歌詞和旋律一直印在腦海中。

那是一首男女合唱的普通話流行曲。

那個披著「伊健式長髮」的男歌手重覆唱著:「金黃色的陽光耀眼, 妳是亞德里亞海吹來的一陣微風,讓我心動。 」

男的如是唱,女的又真的夠膽認:「我是亞德里亞海 吹來的一陣微風, 讓你心動。 」

那時,我已不停想,究竟亞德里亞海是甚麼模樣? 女神咁嘅樣?為何歌中男女要透過亞德里亞海來傳情?雖然亞德里亞(Adriatic),這幾個字的發音,讀起來真的有點像那些神話女主角的名字。

十多年後的今天,再聽此歌,旋律「娘味」依然,歌詞仍舊肉麻,當中比喻,卻頓然明白。
因為亞德里亞海就我眼前。

日落時分,站在杜布羅夫尼克( Dubrovnik) 的千年古城牆上,看著一望無際的亞德里亞海,海風迎面吹來,伴著海鷗們回家的歌聲。淡粉紅色的天空,掃著幾抹金黄,粉藍海水載著白色微浪,沒有畫框限制視野,卻是眼眶內的油畫。

難怪那「伊健」會唱出:「感覺妳,帶我睜開了朦朧的雙眼,像是啟程展開沉睡已久的美好。」

杜布羅夫尼克,一個克羅地亞小城,中世紀白色城牆,包圍著紅瓦建築,一切早在幾百年前就定格了。英國浪漫詩人拜倫男爵(Lord Byron)稱它為亞德里亞海的珍珠,愛爾蘭作家蕭伯納(George Bernard Shaw)則說:「想要目睹天堂美景的人,就要到克羅地亞的杜布羅尼克。」
我這隻「東方蜘蛛」從沒想過能跟亞德里亞海見面,更沒想過能感受「愛在亞德里亞海」的意景。

難怪這趟旅程中,特別多途人詫異地問我:「你為什麼自己一個人來?」

延伸觀看: 愛在亞德里亞海(附歌詞)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tVtTcu0C9eQ 
那個「假·伊健」原來叫范逸臣 
(邊個?唱中文版 I Believe 嗰個呀!主演海角七號嗰個呀 )。